父親“走”了一個多月了,但我沒有感覺到他遠離了我的生活,好像他仍然在一個不遠不近的地方,默默地注視著我,我也仍然能從對他的牽掛和懷念中,汲取力量,盡管他是一個斗大的字認不得一籮筐的文盲,盡管他做過船工,做過小生意,到老只是做火藥做老水的一介平民。
苦難和疾病幾乎是父親生命的全部,而他與苦難和疾病抗爭的精神已成為他留給我的遺產,這是最珍貴的遺產。
我出生時,父親四十八歲,那時他是一名船工,長年在水上飄泊。我記得他給我買過小人書,讓我給他讀過《水滸傳》和《三國演義》,但我不知道河水能夠在人的身體中結成寒冰,也不知道水上的風刀雨箭。等我知道船工的艱辛時,父親帶著哮喘的毛病開始了岸上的生活,但這個可怕的毛病一直折磨著他的后半輩子。
父親最早是做火藥。那時山里還允許打獵,父親做的火藥質量不錯,銷路還好。但做火藥很辛苦,得用老墻土熬硝,老墻土弄回家里后還得曬得干干的,十斤火藥要用兩三百斤老墻土,得從河里挑回幾擔水,得用木灰,還得用幾十斤柴。做火藥也很危險,特別是舂火藥的時候,要燃燒起來可不得了。但這種危險還是成為了事實。那是一九八四年的夏天,我在師范讀書,趕到醫院看時,父親被繃帶包得嚴嚴的,靜靜地躺在病床上。聽母親說,正是舂火藥時出的事,父親的臉、手、前胸都燒得不成模樣了。住了半個多月的醫院,父親痊愈了,但臉上、手上、胳膊上都是劇烈燃燒過的痕跡,看上去簡直有些可怖。
火藥不敢做了,父親開始做生意,做老水。父親從銀行貸了200元錢做本錢,開了一家小雜貨店,那可真是慘淡經營。從城里提貨完全得用扁擔挑,提一次貨總得有好幾擔,父親挑一擔走上一段路,然后轉身回去再挑另一擔,如此往返不已,直至車站,下車后再如此這般挑著過河、回家。小鎮上的買賣賒帳是常事,父親不識字,干脆創造些“象形文字”,比如賒了酒就畫個酒瓶,倒也苦苦把生意支撐著,第二年還把貸款還了。做老水的程序比做火藥少幾步,但還是要大量的老墻土和大量的木灰,父親每天還是要從河里挑回幾擔水。日子就這樣慢慢過去,父親就這樣慢慢老去。后來,父親和母親再也無力把這個小店開下去,就只做老水了。我進城了,母親去世了,父親仍然做老水,他用他的勞動養活自己,從來沒有伸手向我要過錢。
在我的記憶里,在水里闖蕩時落下的毛病時常在折磨父親,哮喘病發作起來,父親總是揚著頭張著嘴努力地喘氣,猛然地劇烈地咳嗽一陣子。他吃藥總是大碗大碗地喝,或者大把大把地吞,我聽見他咳嗽,聽見他喘氣,但我沒有聽見過他呻吟!他默默地忍受著痛苦,也頑強地抵抗著疾病。而病一痊愈,他又開始勞動。不過,再頑強的人也抵抗不了時光的侵蝕和疾病的攻擊,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,讓我感覺到歲月的殘酷無情。
去年四月吧,父親突然胃穿孔,送到了縣醫院,必須進行手術。醫生說,84歲高齡的老人做這樣的手術很危險。我不知道父親能不能挺住,但我必須把他送上手術臺,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挽救他的生命。感謝醫生,手術很成功!經過兩個多月的保養,父親重新站了起來,回家后,他甚至繼續做他的老水,就在這一年,他還把一百多斤老水運到城里賣。
然而好景不長,今年九月底,我哥打來電話,說父親不行了。我趕回家的時候,父親正在打針。我特意征詢了主治醫生的意見,醫生也告訴我,是準備后事的時候了,估計也就是一個星期左右的事情。當天夜里,父親病情出現變化,神智不清,誰都不認識,手不停地在床上、空中抓,怎么攔都攔不住,問他也不說。后來我們猜到了,他是在抓麻將牌呢!他不抽煙不喝酒不喜歡新衣服,除了勞動,他唯一的嗜好就是打麻將。我不反對他打麻將,因為讓他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就是對他的孝順。
在送往衛生院的路上,他還從擔架上探出手去說:“怪事!那張三餅掉哪兒去了?”在衛生院只能打安定,藥效一過,他就伸手抓,甚至非要出去。他似乎力大無比,我按都按不住,只好攙著他,走到大門邊。外面是漆黑的夜,風里透著絲絲涼意,父親自言自語地說找不到門,我順勢又拉他回到床上躺下,但過不了五分鐘,他又要“出去”……我感到深深的悲哀,堅強的父親竟然成了這個樣子!--但我也感到深深的震驚:父親孱弱的身體里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力量?我又擔心,這是他最后的一點力氣。第二天回到家里,他依然是這樣,依然連我都不認識。他的外甥拉著他問,他瞅了半天,才肯定地說:“你是七萬!”……
巴金老人說:“長壽一種折磨。”枯瘦的父親也在被生命折磨,雖然我希望他能健康地活著,但我也明白,死亡是他最終的歸宿,我愿意陪在他的身邊,看著他平靜地離開這個世界。但我不能留下來照顧父親,我的工作無人替換,而且必須在十一前完成。我以為父親成了一個精神病人了,甚至很快就會離開這個世界。但我希望他給我幾天時間,讓我把必須完成的工作完成。誰知十一過后,父親竟然清醒過來,偶爾還能柱著根竹棍出門轉轉。我抽空回去了幾趟,他還說要到城里來。因為沒有人照顧,我沒有接他下來住,我很難過,我天天都牽掛著他,也在責備自己。誰知十一月二十三日凌晨,哥哥打來電話:父親“走”了……
父親“走”了,他收的木灰還有五六塑料口袋,做的老水還有四五十斤,他有許多想做的事還沒有做……
按照迷信說法,親人“走”的時候會有一些征兆,但我確實沒有感覺到一點點兒征兆。如果這種說法是真的,那么父親悄悄地去了,他一定是不想影響我……
父親去了,我沒有眼淚,我學會了沉默和堅強,但我無法控制夢的到來。我很少做夢,但我夢見了父親------他頭剃得锃亮,穿著我穿過的那件藍色滌卡上衣,寫滿了歲月滄桑的臉上綻放著笑容,他說,他要到河南(那是祖籍所在地)去……
我不知道,父親簡單的心里還有哪些簡單的愿望,但我知道,他永遠不會停下腳步,不管前面有著怎樣的坎坷和風雨!(袁 斌)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