☆　吳　默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一
　　神龍十八灘，方圓幾百里，也許有人不知道當今誰是皇帝，卻沒有人不認識鄉醫黃二手的。農家人過日子講的是實在，只要有飯吃、有衣穿、有太平日子過就是幸福。道理就是誰當皇帝農家人都靠自己雙手在黑土里扒食，要是沒有鄉醫黃二手，這神龍十八灘人的日子就過不順當。
　　黃二手是地地道道的鄉醫，即能治獸病又能治人疾。誰家的豬、驢、牛、羊病了。黃二手使用一根三寸長、麻強粗細的鋼錢，照那畜牲的耳根一扎，就好了。要是哪家的老人、娃崽得了驚風，中了邪魔，黃二手便能使出推、拿、按、摩的穴位療法，使人轉危為安。黃二手主要本領是劁畜。神龍十八灘水肥草嫩，山場寬，幾乎家家養豬、養牛、養羊，只要有人養畜牧，就要有人來干這劁畜的活兒。雖不體面，可誰家也離不得他。
　　每年一開春，樹木發青，花草懷春，去年冬天買來的豬崽、牛崽、羊崽長了不少的身子。公畜發情、母畜拱圈，架得高高的木欄也關不住它。發情的畜牲滿山跑，不得安份，不聽人使喚，害得當家的漢子跟在畜牲屁股后面追趕，累幾身臭汗也無濟于事。喂畜的婆娘也邊追邊罵：“背時的黃二手，咋還不來。”盼黃二手來，人比畜牲還急。
　　二月二，花招節。各種各樣的花朵，展開了容顏，招來了別有用心的蝴蝶和蜜蜂，這是充滿欲望的日子，性急的招侶鳥站在枝頭大大方方的叫春，聲聲贊美愛情。受春蠱惑的母狗母牛，早就瘋上了青青的河灘，以各種媚姿，引誘著同類。黃二手看著情欲旺盛的畜牲，在心中陰陰地笑，對自家婆娘無頭無尾的咕上那么一句：“是時候了”。
　　婆娘收拾得體體面面，干干凈凈，脫去穿了一冬天的棉衣棉褲，穿上了春裝。別看婆娘近四十歲，眉眼還是透情的剜人，漂亮鮮活的身子，透著女人獨有的風情。黃二手就吩咐婆娘準備香、燭、酒、肉，自己對正堂跪下，對著樟木頭雕刻的財神爺認真地叩了三個響頭，小心翼翼從神案上取下擱了一個冬天的劁畜包。
　　黃二手一層層地打開劁畜包，紅綢緞裹著的劁畜小刀，成三角形，后面帶一寸半長的柄，象古代征戰中使用的鐵箭簇，鋒利地刀口閃著亮森森的光暈。他用拇指和食指輕巧地將小刀夾起，對在嘴前輕輕一吹，刀口瞬間轉為暗灰色，隨后又慢慢地恢復光亮，沒有一絲銹跡。他這才滿意將小刀重新包裹好，對恭候一旁的婆娘干咳兩聲。
　　“凈身了？”
　　“凈了。”
　　“特別那見不得人的地方要干凈，沖了你爹了陰間的運道，要遭災的。”
　　“知道。”婆娘有些不滿地答道。
　　“走吧”。
　　婆娘挎上竹籃，先提腳出了門，黃二手掖著劁畜包，跟在婆娘的后面。鹽道上過往的鹽客看著這雙一丑一美的夫妻，譏笑美女配個丑漢子。黃二手心中發出不滿，沖著婆娘身上那噴人的香氣，狠狠地吸了一口氣，算是對鹽客的報復。黃二手搖頭幌腦的唱道：
　　天地原是兩扇磨，
　　人在中間慢慢磨。
　　種田人在受饑餓，
　　養蠶沒見穿綾羅。
　　貪官污吏銀錢多，
　　農夫時常不燒鍋。
　　美女配的癡漢子，
　　光棍兒女傻家伙。
　　算命先生遭大禍，
　　醫生娘子病婆婆。
　　木匠常把草墩坐，
　　也有裁縫打赤腳。
　　如今事事都看破，
　　得安樂來且安樂。
　　二
　　黃二手十二歲就上出月灘祖籍老屋，跟師傅劉一點走四方學劁畜手藝，吃百家飯，好酒好肉卻長不出一付男人的好身子骨，二十多歲定型成侏儒似的丑模樣，可他學藝有成，心眼兒活泛，師傅還是將自己心肝女兒許給了他。那時小婆娘剛滿十八歲，出落成一朵美麗的鮮花，惹得神龍十八灘的男人神經錯亂，吃糖感覺不甜，吃鹽感覺不咸，通宵不睡覺，在溝溝塬塬間亂跑。劉一點對徒弟的丑陋不滿意，但想到他有這劁畜手藝，自己老死歸土后，女兒吃穿不愁，就作了主，對女兒說：“一個雞蛋要放在穩當處，人一輩子吃飯比什么都重要。”
　　黃二手娶了這個美女人，整個身子就象掉進了糖缸里，甜得犯迷。剛結婚那陣子，黃二手在那美人身上使出了吃奶的力氣，也無法讓女人滿意。幾個月過后，他覺得自己身子發軟，顯得更加萎瑣，可婆娘的自子象沾了肥的青苗，卻直發更加茁壯而挺拔，臉上桃色紅艷，欲望蓬蓬勃勃。黃二手總覺得婆娘的欲望象貪婪的眼睛，死盯著自己的身子發怵。起初婆娘對男人不滿意的功夫還忍受著，時間一長，婆娘也撕開了臉皮，敢當著外人面，說自家男人不過是只劁了的畜牲。每次和婆娘干那事時，婆娘反倒對他生出不少的厭惡，惹得她哀哀咽咽的嘆氣哭啼，婆娘對他臉上沒了笑容，話也懶得說。黃二手細細回憶，似乎從結婚到現在沒一次婆娘滿意過。想到這里便充滿了愧疚。愧疚歸愧疚，可那功夫黃二手一點兒也沒有長進。
　　婆娘不滿意，黃二手似乎可以忍受。可在婆娘身上忙活了幾年，沒有一點成績，不能在那肚子里種下種，急得黃二手吃啥都沒有滋味，日子過得焉巴。他多次偷偷地對自己那物件進行探究，發現和別人沒有什么兩樣，于是滿懷信心，繼續認真做那續香火的事。
　　黃二手的家，地處從庸城通往蜀地的鹽道邊，長五間石木結構房屋，石灰粉刷的白墻，在日灘的農戶房屋中顯得十分氣派。鹽道很古老，已有幾百年的歷史，庸城楚水邊的人，世世代代去蜀地挑鹽、背鹽。富裕家牽著騾馬馱鹽，小商鹽販靠一根彎彎似半月的桑木扁擔去挑鹽販賣，賺幾個腳力錢。有了這來來往往的鹽商，日灘人便開歇腳店，賺鹽客的臭汗錢。
　　黃二手的婆娘人美，愛體面，愛干凈，房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凈凈，自然成了鹽客們理想的歇腳店。鹽客大都是長年累月在外漂流的強壯漢子，一年挨不了幾次自家婆娘的身子，當然愿到這歇腳店與美麗的老板娘過過嘴癮，飽飽眼福。別看婆娘不愿與自己男人說話，可見了這些鹽客卻是一臉笑，打情罵俏成了家常便飯。起初黃二手有些嫉妒，時間一長也能忍受了。當他自己不能使婆娘肚子鼓起來時，情急之下，倒真想讓自己的婆娘拉上個強壯的鹽客，給生下個兒子，死后有人抱靈牌，到陰間也好對祖宗有個交代。
　　黃二手有了這些想法，婆娘再與鹽客打情罵俏時，他也是睜只眼閉只眼，只當沒看見。神龍十八灘便有些傳聞，說黃二手婆娘用自己的身子掙鹽客的血汗錢。人們雖這樣傳聞，可黃二手一次也沒有看見婆娘和鹽客上床。有一次，黃二手半夜劁畜回來，卻抓住了婆娘與日灘有名的風流色鬼趙大頭在床上風流快活。
　　黃二手的師父劉一點葬在日灘后的老墳山上。老墳山是日灘人幾百年來埋祖宗的地方。墳家密密麻麻的散滿了山坡，垛垛墳凸遠遠看去象一座荒蕪了的城市。黃二手每年春季出門劁畜的時候，總要選個吉日，來師父墳前祭拜啟刀，這是劁畜手藝人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規矩。
　　黃二手跟在婆娘身后二丈多遠，這似乎是多年來的習慣，婆娘亮麗的臉蛋，俏俏的身軀，使黃二手那黑蛇皮一樣的臉相，爬出更多的皺紋。
　　走出村口不遠，黃二手就聽見身后隱隱地傳來女人的哭聲，他和婆娘都同時站住了，轉過身來觀望。
　　從村里出來一個黑蛋，仿佛是順著村道滾動，就聽見婦人的哭喊聲：“二手兄弟，二手兄弟你等等。”
　　女人跑來，她突然跑在黃二手的面前，眼淚和著鼻涕掛了一臉，哽咽著說：“二手兄弟，你就看在我這丑女人的面上，幫我一把吧，我家黃牯牛昨夜還吃了夜草，今早臥圈起不來了。你幫忙治治它吧。”
　　丑陋的女人是村長趙大頭的婆娘，這婆娘嫁給趙大頭沒有過一天象人樣的日子，生了一兒三女，趙大頭當個村長，家里的事，地里的活從來不管，整日走東家，串西家，吃百家飯，長著一副板板直直的身子，白白凈凈的臉，逗女人喜愛。日灘好多女人都被他睡過。黃二手看看可憐的女人，起先還猶豫了，后來一想，自己多年來就想報復色鬼趙大頭欺點自己的婆娘的仇恨，這次機會終于來了，他硬了硬心，嘴角便露出陰陰的笑，對女人說：“趙大頭在家嗎？”
　　女人說：“那死鬼在。”“不去。”
　　在日灘，別人怕趙大頭，黃二手不怕，黃二手靠這劁畜手藝吃飯，只要給政府上稅，不犯法，誰也管不了他。
　　黃二手扭頭就走，女人地哭聲加大了：“二手兄弟你就行行好吧！我那一兒三女就靠那黃牯牛養活呢，二手兄弟呀！這牛抵我半條命啊！”
　　女人的哭聲很大，象老牛吼叫，響遍日灘。黃二手知道趙大頭已經聽到老婆地哭聲，他從心底升起一絲快意，便對那丑女人說：“回去，叫趙大頭來，給我叩三十三個響頭，喊三十三聲爺，然后，從我和我婆娘胯襠下鉆過去，我保你那畜牲不死。”
　　黃二手說完這幾句話后，渾身頓時有一股子痛快勁，腰也伸直了，腳脖子便有了一種力量。他幾大步就追上了婆娘，對著婆娘古古怪怪地笑。
　　三
　　劉一點葬在老墳山的山嘴上，前不會山崩，后不會淤泥，通風向陽風光好，水沖毀不了，離千年古樹遠，遭不著雷劈，是鬼過日子的好地方。黃二手走進墳凸，婆娘已在墳前的臺上擺好了香燭祭品。劉一點生前愛吃豬頭肉，完整的豬頭擺在自制木條盤內，豬頭擠眉弄眼的樣子顯得十分可笑。黃二物對著墳頭，也對著豬頭恭敬地行了三個雙膝下跪的大禮，大聲說：“徒弟黃二手給師傅叩頭了。保佑我今年生意興隆，財源茂盛……”黃二手說到這兒，突然不說了，他側耳細聽，山下趙大頭女人的哭罵聲：“誰家的婆娘不能睡，你睡黃二手的婆娘。”
　　黃二手報復的快意未盡，對婆娘陰陰地一笑說：“那婆娘在罵她男人和你呢。”
　　“讓她罵。”
　　“趙大頭快活個雞巴，家里遭災呢。”
 “不虧。”
　　黃二手與婆娘這樣對著話，婆娘那種不知羞的答話，使他惱火，加大聲音對婆娘說：“他好吃懶做，你圖他什么？”
　　婆娘也不示弱地答道：“圖快活。”
　　“他不就有一副俊臉皮和一付好身子嗎，還有啥？”
　　女人突然顯得很不耐煩，聲音也加大了說道：“你不懂。你只懂得母豬、母牛、母羊，不懂人。”
　　女人說到這，跪倒在劉一點墳前嗚嗚地哭數起來：“爹呀！你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