○ 袁 斌
時光是一條幽長的暗河,我們看不見它的流動也聽不到它的聲音,直到它涌出了地面,我們才恍然驚覺,原來人已經老了。站在上庸鎮圣水湖風景區的觀景臺上,撫望這一湖碧水,遠眺那對岸青山,不禁感慨萬千,滄海桑田居然如此不期然而然。曾幾何時,對岸青山的腳下,有一條窄窄的小路,路外是洶涌的河流?,F在,那里已經被深深的湖水掩蔽,沒有留下一絲絲的痕跡。外地人不會知道那里,很多上庸人也許已經淡忘,可是我還記得,年少的我,不知多少次從那里走過,白天,還有黑夜。
這個地方叫冒水洞,曾經是田家壩八大景之一,前人用“冒水洞前觀魚游”來描述它,我卻一直體會不到它的妙處,這個鬼地方怎么能看到魚游呢?只能看到魚兒跳。在或近或遠的水面上,不時有魚兒快樂地躍起,與河水親密地嬉戲。路里的山崖上有一大一小兩個洞,大洞可以爬上去,洞口往里不遠就有兩條板凳架著一具白茬棺木,小洞稍高一些,不知道有些什么。路外就是冒水洞了,河水拍擊著河邊的巖石,發出陣陣的轟鳴,濺起高高的水沫,又有幾塊巨石亂戳在水中,巨石之外牽起一個又一個簸籮大的旋渦,飛速地旋轉,流逝,令人望而生畏;巨石之內的水域則骨嘟嘟地翻起一朵又一朵巨大的水花——這就是冒水洞了,沒有人知道水底是不是真有一個洞——從來沒有人到這個地方游泳,上下的船只也遠遠地避開?,F在想來,冒水洞里常開不敗的水花應該是河水相激的結果,而樸實的人們隨意地用“冒水”來形容,簡單,生動,還含有一種生活的睿智。勿需深究的東西,何必那么復雜?有時候,簡單一些,更好。
冒水洞如此雄奇,應是三條河水沖擊的結果。堵河從北壩街之南款款東流,被南壩的金盆洲重重地撞了一下腰,又在街尾與苦桃河合流,扭身奔向西北的冒水洞。深河水從東南方向,斜刺著沖到冒水洞的對面。山與水在這里相愛相殺,無勝無敗,不止不休。
多年以后,我在冒水洞上方的山坡發現了一塊古舊的石碑,刻著“三河匯”三個字,平正又灑脫,我忽然明白了這里的美。在這里,披襟岸幘,臨風志清,在冒水洞的自然交響中,放眼三河交匯之勝景,體悟山川造化之玄妙,聽風,聽水,聽纖夫吼號,觀山,觀河,觀魚兒躍跳,情系于家園之中,神游于天地之外,也只有吟入詩里描入畫中,方不辜負這一番美景!
我家住在北壩街,小時候走冒水洞那條小路,白天是為了去下游的沙灘上撿浪渣。堵河在冒水洞下游刷出了兩塊細軟的沙灘,冒水洞下方的是朱家沙灘,再過一段亂石窖,是沈家沙灘。夏秋之時,洪水會裹挾著大量的殘枝斷棍甚至樹木奔流而下,這些東西隨著浪頭漂流,人們稱為浪渣,是上好的柴禾。從北壩街到沈家沙灘大約六里路,洪水過后,沿路都有浪渣可撿,這是堵河給沿岸民眾慷慨的饋贈。
龍王寨與老虎寨的世紀握手,造就出煙波浩渺的高峽平湖。藍天白云之時,圣水湖浮光掠影,讓人想起觀世音菩薩唇角慈祥的微笑;風雨交加之日,圣水湖微波細浪,又讓人想起入定老僧青衣上的皺褶。是的,圣水湖博大的胸懷,足以容納千山萬壑之水,把春夏秋冬的風風雨雨消弭于無形之中。但過去的堵河卻暗藏著桀驁不馴的狂野。久雨成洪的時候,堵河就如一條忽然蘇醒過來的黃色巨龍,帶著摧枯拉朽的洪荒之力,在河道里翻滾著咆哮,咆哮著翻滾,河面上無風三尺浪,有風浪一丈,潑天的大浪一浪高過一浪,一浪追著一浪,前赴后繼,彼伏此起,一直沖向冒水洞,把堵河的雄渾和威武表現得淋漓盡致。
盡管渾黃的河水不停地沖向岸邊,但北壩渡口上往往站著不少的人,有的是看河水的洶涌澎湃,有的是看別人打浪渣。打浪渣得用刨鉤,刨鉤是形如鐵錨的樹杈,柄手系著長繩。打浪渣的好手大都只著短褲,拎著刨鉤站在岸邊。浪渣漂下來了,估摸夠得著了,把刨鉤輕輕擺一擺,用力一拋,刨鉤就帶著繩子帶著風聲飛向浪渣。要是準準抓住了,就在叫好聲中拉到岸邊;要是抓了一個空,就訕訕地收起刨鉤,繼續在岸邊等著。打浪渣也是有危險的,有時候會被浪渣帶到水里,好在田家壩的男人大都會水,掉水里了爬起來就是。有些“閃桿頭”不用刨鉤,看見漂來了好東西,直接撲下河去撈。不過往往是從上街頭入水,隨著一個個的浪頭,半隱半現地一直漂到下街頭,惹得岸邊的人都為他們捏著一把汗。
洪水消退以后,母親常帶我去冒水洞下的亂石窖和沙灘上撿浪渣,亂石窖里會卡著樹枝,沙灘上會插著木棍,水里也沉的有。如果水是清的,在岸上可以看到,就下水去撈;如果水還是渾的,就光著腳片子去趟,撈到柴了,扔到沙灘上曬。在水里泡過的木棍很沉,曬干了就輕多了,裝到挎籃里背回去就是。
撿浪渣是很愜意的。頭天晚上,母親會做好干糧,有時火燒饃,有時油鹽卷兒,有時鹽菜包。第二天約上小伙伴,嘻嘻哈哈地一起去。人多就不怕冒水洞,有一次在冒水洞的路邊捉到一只仰板兒睡覺的甲魚,用繩子緊緊拴住它的腳,放到挎籃里。在沙灘上撿柴的時候,放它下水解渴,不過一兩分鐘,拉起來的只有繩子,這家伙“水遁”了,現在是否還在圣水湖里優哉游哉,那就不得而知了。
夜里過冒水洞,那是去打魚。父親背著漁網,我挎著漁簍,拿著電筒,趁著夜幕未落直奔沈家沙灘,然后沿河打著回來。父親當過船太公,見多了大風大浪,即使滑倒在水里也不怕,打魚只是趟趟水而已。當然,亂石窖是不能下網的,掛到石頭上了既網不到魚,還容易扯破網。也不宜水太深,淺灘上最好。父親弓著腰,輕手輕腳地上前,我躡手躡腳地跟在后面,父親收攏漁網,就到沙灘上幫著摘魚。小鲌魚等有鱗甲的魚好摘,黃臘丁、鱖魚、鲇魚等無鱗的魚比較討嫌,滑不溜手的不說,它們的鰭都跟刺一樣,掛在網上難得摘,稍不注意扎到手上還特別疼。尤其黃臘丁,肉質沒鱖魚嫩,做湯沒鲇魚鮮,偏偏鰭最硬。萬萬沒想到,圣水湖現在是黃顙魚(黃臘丁學名)國家級水產種質資源保護區,黃臘丁居然成了“名魚”,真是物是“魚”非笑煞人,這讓堵河的錢魚、露魚、鱖魚們情何以堪?那些魚才好吃呢。
當時我只是挎魚簍的小跟班兒,長大了也學會了撒網捕魚。有人以為,網撒的越圓技術越好。謬矣。撒網也要因地制宜。比如,有一處適宜下網的地方,但它的邊上有塊石頭,撒網的時候得避開。不然的話,結果不是魚死網破,而是魚漏了,網破了,石頭還是石頭,回家還得補網,麻煩多多。真正的高手不光能把網撒圓,還能隨心所欲,撒成想要的任何形狀。孔子說,他到七十歲才能從心所欲而不逾矩。他要是會打魚,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,何必等到七十歲?那不是有些太晚了嗎?
深更半夜,冒水洞簡直是讓人毛骨悚然的所在,那上面的山洞里可架著一具棺材呢,誰知道會不會還有什么別的東西?父親是寡言少語的人,但也會問我是走前面還是走后面,但走哪兒都怕。走前面,怕有什么東西撲上來,走后面,怕有什么東西扯著……再亮的手電筒,也只能照著兩個人腳下彎彎曲曲的路,周圍是無邊的黑暗和莫可名狀的恐懼,鳥叫,蟲鳴,水響,草晃,哪怕一陣風吹過,都讓人汗毛直豎。
回到家,母親把魚剖洗干凈了,鍋里刷幾滴油,把魚貼在鍋上,蓋上鍋蓋。灶洞里炭灰掩著少許木炭,慢慢炕著。第二天早上,一掀鍋蓋,滿屋魚香,那魚看起來顏色都沒變,可吃起來又香又酥,連魚刺都是酥的。唉,再難吃到這樣做的魚了。現在都用油炸,滿嘴的油膩不說,哪里還有魚的味道?
聚水而成湖,水還是堵河的水,魚類卻因際遇而有所變化,喜愛在流水里嬉戲的魚兒少了,喜歡在靜水里活動的魚兒多了,而且水大魚也大,現在的圣水湖里各色的大魚遠非昔日可比,真是江山代有“才”魚出,各領風騷數百年。魚如此,人亦如此。父老鄉親們也會有一個適應新環境的過程。青山依舊在,盈盈一水間,河是我們的河,湖是我們的湖。堵河成就了聲名遠揚的田家壩水碼頭,圣水湖也會鍛造成上庸鎮新招牌。
和北壩街許多平民一樣,我家沒土地,父母沒工作,完全靠勞動吃飯。上世紀八十年代,他們都已六十多歲了,還貸款四百元開了一間雜貨店。小店也有賒帳的,母親讀過私塾,記帳沒問題,父親只在五十年代的掃盲運動中認得了幾個字,遇到賒帳的也有他的辦法。比如對門綽號“駝子”的阿姨,拿了一瓶醬油,父親就用粉筆在鋪門板上畫一個佝僂的小人,后面畫一個瓶子,再記上錢數,等母親回家了再轉記到帳本上。他們最終還清了貸款,還維持了一家人的生活。
父親和母親沒有看到過圣水湖,他們在移民之前就去世了,埋在離冒水洞不遠的半坡上,后來蓄水時又遷到更高的坡上,我的奶奶和兩個哥哥也在那里。那里可以俯瞰到廣闊的湖面,也可以看到新建的集鎮,周圍是青青的茶園。明月有情常相照,山風無語少打擾,愿那里的所有人都釋懷了世事的無常,安寧地長眠。
歲月如河,人亦如河。北壩街上的父老鄉親可以安于平淡的生活,也可以迸發出驚人的能量。建設新集鎮的時候,他們拆了舊房子,跨過兩條河水,把還能用的東西搬到荒涼的山上,然后搭起簡易的工棚,建造自己的新家。風中,雨中,多少苦,多少痛,多少汗水入土中,直到大壩蓄水,老街淹沒,他們才從歲月的磨礪中抬起頭來,眺望天邊的彩虹和心中的夢。如今的上庸小鎮已成為飽含著詩情畫意的山水畫卷,美侖美奐,價值連城。這幅畫隱藏著上庸幾千年的歷史,更因為父老鄉親嶄新的創造而鮮活生動,圣水湖里的每一滴水,都閃爍著他們對家園的熱愛。
可放眼圣水湖,誰又能忘記堵河水?上庸人的家園,一半在水里,一半在山上。奔放又靈動的堵河是上庸人的風骨,寬宏又平和的圣水湖是上庸人的氣度,我的河,我的湖,都是上庸人永恒的精神源泉。(作者單位:竹山縣融媒體中心)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