臉　　譜

　　盧家波

 　　故鄉屋后有一棵三人合圍粗的老樹，樹身遍布彈刀之痕，看樣子至少有二百年以上了；門前用作砌臺階的花崗巖石碑，其上日漸湮滅的文字，依稀記著的也是故鄉村子的故事，由此想來，蒲溪這衰落的村子怕是有些年紀了。當歷史的手指飽蘸著先輩們的血水、淚水、汗水把村子一遍遍從古到今翻檢的時候，一些發黃的名字和記憶不免抖落，他們從遙遠的陽光中簌簌落下，支離破碎地飄落在故園的土地上，被我拾起。
　　
　　蒲溪的確曾繁華一時。傍依著堵水，一條通蜀鹽道穿村而過，是堵水航線的貨物集散碼頭。據說，一條小街兩旁是木板房的店鋪商號客棧，南腔北調的南來北往客--販夫走卒鹽商土匪--一年四季充塞在船上或村街上，忙碌不息。那時稱"香街"，大概是街面上飄溢著油香、酒香，也許還有女人肥白身子濃香的緣故吧！可誰曾料到，繁華一時的香街在一把映天大火中化為灰燼，一個英雄一槍打落了香街的極盛時代，這英雄就是皮三爺。
　 皮三爺，彪形大漢，豪邁勇猛，且嫉惡如仇。本世紀三十年代的一個晚上，三爺狩獵荷槍歸來，在小酒館里喝得微醺，忽聽對面鮑家梁子上傳來哭哭啼啼之聲，三爺詢問，店老板戰驚驚告訴他，香街來了一幫國民黨的游兵散勇，把香街的漂亮年輕姑娘、小媳婦都搶去了，綁成一串，以供兵大爺們耍樂。三爺大怒，見一隊黑黑的影子在對門山梁上蠕動，領頭一燈籠，三爺順過槍，朝燈籠旁摳了火，一聲慘叫，燈籠滾了，瞬間傳來乒乒乓乓的槍聲和女人驚慌四逃的尖叫聲。三爺自知闖了大禍，領了應聲而來的團丁，直奔四方寨而去。這隊兵大爺是國民黨第二十四軍劉渙章的部下，馬上要過四川增援，大概想趁沒挨槍子前過一把癮吧！被三爺擊中的正是排長。兵大爺們顧不了女人，直撲香街。三爺不時放些冷槍，引敵追來。三爺們上了四方寨頂，便不打了，四方寨乃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，三爺據峰為陣，敵軍奈他若何！敵軍攻了數次，總遭滾石擂木慘打，這一排兵就守住下山絕徑，想切斷糧水，困死三爺一伙，圍了七天七夜，不見動靜，第八天，卻見三爺在峰頂現身，拋下一白白凈凈的豬頭，高叫："弟兄們，辛苦了，賞豬頭一個，不成敬意，請笑納！"狂笑不止。敵軍大駭，山上尚有水燙豬，人豈能餓死。尚不知中了三爺之計，三爺一伙在山上，忍饑挨餓，靠獸血潤喉，烤肉裹腹，三爺卻吩咐手下將尿一滴不準漏撒在一石臼中，加了柴灰，燒起大火。人尿柴灰褪豬毛效果甚佳（到現在，蒲溪人殺豬褪豬頭毛仍用此法，三爺之發明），一二個時辰，一白胖豬頭脫穎而出。
　 兵大爺們見困死三爺無望，撤離香街，于心不甘，遂在香街四處縱火，霎時火光沖天，哭聲連天。大火蔓延了三天三夜不絕，可憐香街一縷香魂隨火而去，一條繁華街面盡成焦礫。三爺于四方寨正慶幸敵退，見香街火起，捶胸頓足，仰天長嘆："作孽啊！"
　 三爺下山，槍投于火中，自此一蹶不振，終日喝酒，然后流淚。香街人雖無家可歸，但對三爺仍敬佩感激有加，視為英雄，尤其是后來做了母親的女人們。三爺卻不喜人提及他那"英雄的一槍"。雖后不久，街面又在瓦礫之中矗起，不及往日之繁華，亦易名為"蒲溪街"，但三爺仍郁郁寡歡，至中年，竟去了。
　 此后，蒲溪這地方，槍聲很熱鬧過一陣子，朱家齊以此為屏障抵御過國軍的圍剿，偽縣長賀理華在此被活捉，但這些槍聲鄉親們不感興趣，人們津津樂道的，仍是皮三爺的那一聲槍響。我站在皮三爺當年摳火的地方，就好像聽到那槍聲穿過厚重的歷史遙遙傳來，似乎又嗅到火藥的馨香。
　 三爺一槍揭開了故園衰落的歷史，但故園鄉親們的心中都有一個英雄皮三爺的牌位，直至我輩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