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心鳴
上個世紀50年代初春,全國“肅反”運動掀起高潮。一天,縣西部一個有名小鎮中心小學的教導主任被“肅”,由兩名公安人員從課堂上黑板前給戴上手銬,帶走了。
那時,我才一歲零兩個月,自然不知道帶走的教導主任就是我的父親。據母親后來經常訴說,父親走時,家中僅存父親教書一個月的薪水——一斗二升苞谷籽。恰好吃完,父親的判決書寄了回來。不識字的母親請人念曰:有期徒刑30年!面對我母子如此重大的打擊,我祖母和我大伯父卻沒有半點同情心,或者是給予關照,生怕添人進口多了麻煩。說是“無莊不寄牛(指我父親已不存在這個家庭)”,給我母親指了兩條路:一是將她作為活寡變賣,二是要她盡快另嫁他人。但有個原則:得把我留下,由母親帶著我的啞姐走人。
當年母親還不滿23歲。父親拘走判刑,已是晴天霹靂;祖母與大伯父的行徑更是朝母親心的傷口上抹鹽撒胡椒面,在多舛的命運中雪上加霜……但母親并沒有屈服于祖母和大伯父的威逼,也沒有聽從街鄰好心人“你等到何年何月是個頭、有個啥指望啥希望何不早嫁他人……”的勸告,摟著我和啞姐說:“這就是我的希望……”毅然決定自立門戶,生死不要祖母大伯過問。
母親的個頭長得很高大,肩背很寬。從此,她的肩背擔起了母子三人的生活重擔,擔起了她異??嚯y艱辛的人生。為了養家糊口,置起了扁擔籮筐,下鄉收購黃豆,干起了打豆腐的營生。豆腐換錢作本錢,賺下的只是豆渣面子——我們母子賴以生存延續生命的主食。偏是啞姐吃不得那東西,不吃又不行,一吃肚子就疼,連餓帶疼七歲上就丟了性命……
母親又有了殤女之痛,肩背上的擔子越挑越重,生活的苦難越沉。有一次,挑起150斤黃豆擔子朝肩背上一拱,頓覺下身有異,但卻如醉酒男人樣,負擔而歸,卻掙扎成子宮脫垂的毛病。從此再也不能挑擔子了,連走路也不能利落一步。可我已到了上小學的年齡,母親咬咬牙,還是領我去學校報了名。不能做豆腐賣了,唯一能貼補母子生計的是越賣越少、直至賤賣光的她僅有的陪嫁柜屜。
天無絕人之路。小鎮供銷社開始號召街道居民加工棉線土布,母親揀起了當姑娘時學會的技藝,理著土織機經線緯線的千頭萬緒,理不清生活中的一團亂麻。織土布是手腳心腦眼神一樣不能使閑的活兒。夏天,母親寬厚的肩背上汗濕成一片;冬日拋梭兜風,母親的雙手被寒風一掃,開裂成長短交織的裂痕,一拋梭,細血珠直冒,火辣辣疼,可還得織下去。兩天織得出一匹土布,可獲得2毛3分錢的工資呀。按當時的糧價,母子二人買糧吃飯基本有了保障。偏是我小時侯吃豆渣面子也落下了胃疼的疾病,卻無余錢吃藥,只好硬挺著。幼小時,母親拐磨不停的肩背是我入睡的溫床;母親不下織機的肩背,是我貼心止疼的病床。
誰也難以置信,三年“自然災害”期間,手無分文的母親用她那抗得住磨難的肩背,代弟安葬了兄長(我的大伯父);代夫安葬了“高堂(我的祖母)”,用她那不計前嫌的肩背背起兩個浮腫如佛的侄兒(我大伯父的兩個兒子),給人把好話說盡,送進了孤兒院給吃給撫養。不料孤兒院沒辦三月就撤了,我的兩位堂兄無親可投,母親并不推諉侄兒,認為自己應該繼續收養。粗茶淡飯,拆洗補漿都承擔在自己身上。拿什么養活一子兩侄呢?土布加工也停了,斷了每日二三角錢收入的希望。母親說,她的肩未垮背未駝,找到農村建筑隊,攬粗活干攬重活干。用她那不屈不撓的肩背,背磚上墻,背瓦上房,還背著泥沙背著灰漿……侄兒先大,她為他們找到了并不算好的工作,只說是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。母親覺得肩上的擔子輕了許多,發誓要供我念完小學,上中學,再上大學。可是,我小學畢業后,因“根不正苗不紅”,從此至今就再也沒有進過學堂門。那時,我已懂得為母親分憂,馬不停蹄地去學窯、木匠、砌匠;修公路修鐵路需要民工,能上的我也上。不過,母親的肩背勞作并沒有停歇下來。到1972年,她終于為我積蓄了170元錢,為我張羅娶親??磥恚谒松鷼v程上完成了一樁大事。她那高興勁兒,如樹起了一個人生里程碑般那么榮耀那么輝煌!
1979年秋,我的人生轉入了春天。已值而立之年的我被縣“特招”,偕妻攜子進城,來到文化部門工作,走上了專業文藝創作道路??赡赣H說我月工資太低,不足以養妻育子。她說她要幫助我,在家鄉小鎮上擺起了服裝攤。進貨提貨,年過花甲的母親仍然堅持長途乘車跑襄樊、到武漢,肩背上馱著大包小包,上下汽車,擠鉆火車,她的肩背上馱起的又是兩個孫子的希望……
“文革”結束時,我的父親終于以安心改造和澄清了一些不實之詞而減了刑期,闊別30年回到了家。對于我和我的兩個兒子,他是陌不相認。聽到母親介紹后,父親才埋頭母親的肩背上,白發老翁卻如婦人般抽泣得十分傷心。哽咽了良久,說出了發自肺腑的一番話:“沒有你,我這一生何有家可言?何有兒孫同在堂前?我這一把朽何以能回到故園?……”
母親現已年近八旬,怕給兒孫拖累,堅持獨居老家,自理暮年生活,肩背依舊不彎不“杭”,像是一方堅強的石碑,立著,由著世人由著街鄰嘴巴鏤刻些什么評說些什么…… (作者單位:縣文體局)



